河西走廊的玉文化镜像

叶舒宪

(中国社会科学院比较文学研究所,北京100083)


(资料图片)

放眼中华版图,如果把西安作为古丝绸之路的起点,那么,当我们的目光从西安向西移动,跨越陕西边境的时候,就进入到著名的河西走廊之省份——甘肃。扫视甘肃在整个亚洲版图上的形状,非常类似一只中部细长而两头大的哑铃形,那又细又长的中间一段,被北边的内蒙古自治区和南边的青海省界紧紧地夹挤着,狭窄得几乎不可思议。这是为什么呢?如果我们把一幅中国行政区划图改换成一幅中国地形图,就会明白过来:所谓河西走廊的狭长地带,原来是由自然地形、地貌所决定的——青藏高原北端的祁连山,蒙古高原西南端的乌鞘岭,绵延上千公里,几乎是平行地排列在两个哑铃的球体之间,那所谓的“走廊”,就是由两大山脉之间所留下的狭长的类似天然通道的部分所构成。

这里曾是丝绸之路的主要通道。其实,在此之前,玉文化已经开始酝酿华夏文明。2012年结项的中国社会科学院重大项目“中华文明探源的神话学研究”得出结论:伴随华夏文明产生的神话想象有其深远的史前根脉,远远不是汉字出现的年代所能局限。华夏神话之根的主线是玉石神话及由此而形成的玉教信仰。在距今8000年到4000年之间,玉文化传播的主要方向性运动可以简单归纳为两个:北玉南传和东玉西传。起源于北方西辽河流域的玉器生产以兴隆洼文化为开端,8000年前率先在内蒙古东部地区登场,逐渐向东和南传播,数百年后到达今河北北部和日本列岛。北方早期玉文化随后进一步南传。后又经过两千年的缓慢传播,玉器种类逐渐增多。北玉南传的壮观历程历时四千年之久,在华夏文明史揭开序幕以前,已经将玉石神话信仰变成东亚统一政权的意识形态观念基础,为接踵而来的夏商周三代中原王权建构,奠定了文化认同的基石。与北玉南传的漫长历程相比,东玉西传的文化传播过程出现稍晚,用时也较短,大约从距今六千年前开始,到距今四千年结束,历时两千多年,使得原本在东部沿海地区较流行的玉石神话信仰及其驱动的玉器生产,逐步进入中原地区,形成龙山文化时期的玉礼器组合的体系性制度,并通过中原王权的辐射性影响力,从中部地区进一步传到西部和西北地区,一直抵达河西走廊一带,以距今四千年的齐家文化玉礼器体系为辉煌期,至此大体上完成了玉文化星星之火燎原全国的传播过程,给华夏文明的诞生事先预备好物质和精神互动的核心价值观,并让玉石神话观从古至今弥漫在汉语汉字的各种表达方式之中,成为华夏民族与生俱重要最丰厚的文化遗产。

如果我们关注河西走廊的历史地理,就会看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叫“玉门”的地名本不只一个,从新疆到甘肃沿线,会看到多个“玉门”。有作为古代的交通要道关口的玉门,也有作为行政区划的玉门县及玉门市。这些不同的“玉门”东西相距数百公里之遥,为什么会有这种重复命名的现象呢?原来也和中原中心想象的地理观有关。自汉武帝开河西,“列四郡,据两关”以来,阳关和玉门关就成为汉语的西域叙事中的主题词。前者位于今日敦煌市西南70公里,后者关在敦煌市西北88公里处。二者同为丝绸之路南北两道上的必经关隘,可以比喻为中外交流的瓶颈或者咽喉,其对中原王朝的重要性可想而知。在上古的中原想象里,西部的大山——是神圣的仙境所在,掌握着世间永生秘方的神人西王母就常驻在昆仑山上。而神山或者仙山昆仑与西王母的非凡标志,就是古人心目中象征永生不死的最美物质——玉。根据先秦的文献记载,西王母所住的地方就叫“玉山”或者“群玉之山”。又由于昆仑山长年积雪,“玉山”作为修辞用语,也可以用来虚指雪山。相传西王母的居处既有玉山,还有瑶台。如李白《寓言》诗之二:“往还瑶台里,鸣舞玉山岑。”王琦注:“瑶台,玉山,皆西王母之居。”如何理解这个“瑶台”呢?原来“瑶”也是美玉之名称,经过文人墨客不断地再造,神话和仙话中西方的昆仑山和西王母,就是如此这般和神秘的美玉环境联想到了一起。难怪有以“瑶”、“玉”为原型的大批语词反过来又强化了内地文人对西方神山昆仑的特色想象。

古代神话认定在昆仑仙山之上有一仙池,名为“瑶池”,那里就是群仙之母西王母居住之处。尽管现实之中的英雄可以怀疑仙界瑶池的有无,但是文学想象却总是依照神话原型而展开的。戏剧大家关汉卿写《裴度还带》第四折,就有“瑶池谪降玉天仙,今夜高门招状元”的巧妙用典。当代作家郭小川作《昆仑行》诗,也不忘记追忆那一段美妙神奇的神话场景:“据说,西王母兴建瑶池,一古脑用尽山中的流泉。”西北师范大学丝绸之路杂志社社长、总编辑冯玉雷在2009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敦煌遗书》中,也涉及到华夏文明探源和对玉文化的书写,这表明,玉文化影响到了现代作家。

如果把瑶池理解为玉池,那么瑶木也就相当于玉树。此类超现实的另类景物,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往往喻示着超现实的神仙境界。按照此一隐喻规则,瑶池、瑶水、瑶木等等,不妨理解为仙池、神水、仙树。

“瑶台”,指美玉砌的楼台,也来自先秦神话。

美玉成为古人西方想象特色的原因何在呢?初步的解答方案是,还原一段由神话所传达的失落的文化记忆。原来,今人所熟知的丝绸之路在成为丝绸之路以前的神话时代,就曾经充当玉石之路的角色。当时的新疆和田美玉,也就是神话中的“昆山玉”、“瑶”、“琨”一类,还有玉产品“瑶环”等,不仅要通过河西走廊向东不断输送到中原地区;而且还有一部分通过中亚地区,一直输送到西亚和欧洲。在河南安阳殷墟出土的商代玉器就大量使用了和田玉作材料;而古代美索布达米亚遗址也出土了来自新疆的和田玉。

正是在这条早于丝绸之路而存在的玉石之路的深远背景中,与神话的昆仑山和西王母相关的层出不穷的美玉联想和美玉神话才容易理解;而河西走廊上层出不穷的“玉门”名称也同样容易获得根源性的理解。

有了关于昆仑山西王母与玉神话的背景知识,再审视河西走廊上的地名“玉门”之起源,就可有顺理成章的效果。“玉门”本来也和玉山、瑶台、瑶馆之类一样,是神话文学想象中的仙界景观。如《楚辞·刘向<九叹·怨思>》:“背玉门以犇騖兮,蹇离尤而干诟。”王逸注:“玉门,君门。”《楚辞·刘向<九叹·远游>》:“回朕车俾西引兮,褰虹旗於玉门。”王逸注:“玉门,山名也。”曹操《陌上桑》诗:“驾虹霓,乘赤云,登彼九疑历玉门。”这天上仙界的玉门,是怎样挪到地上人间来的呢?这首先要归功于追求长生又贪恋昆仑美玉的西汉帝王——汉武帝,是他在位期间大肆经营西域的交通,在河西走廊西端设置了玉门关。

年少时习唐诗,记得最牢的莫过于李白的“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还有王之焕的“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当时只知道玉门关是西部边塞的重要关口,那一带生活着牧羊的古羌人。如柳中庸《征人怨》诗所歌咏的:“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凄恻的情调中透露着征战杀伐的气息。但怎么也弄不明白古人何以对此关口如此痴情,写出那么多千古名句来。

按照《辞海》的解说:“玉门关,汉武帝置。因西域输入玉石时取道于此而得名。汉时为通往西域各地的门户。故址在今甘肃敦煌西北小方盘城。关城方形如盘,北、西两面有门,北门外不及百公尺即疏勒河。和西南的阳关同为当时通往西域各地的交通门户。出玉门关的为北道,出阳关的为南道。六朝时自今安西通哈密一道日益重要,关址东移至今安西双塔堡附近。”我们知道汉武帝时开河西四郡,“通西北国”;派张骞出使西域,打通的是所谓丝绸之路。那么,该路线上设立的关口为什么不叫“丝门”、帛门”,却叫玉门呢?《汉书·西域传序》:“(西域)则接汉,阸以玉门、阳关,西则限以葱岭。”显而易见,上古时代经过河西走廊运输的最重要的东西不是丝,而是玉!丝绸是当时的出口货物,而玉石则是进口货物。明吴骐《塞下曲》:“四牡騑騑出玉门,诏持缯帛赐乌孙。”说的是从中原向西域的乌孙国出口丝绸的情景。骆宾王《在军中赠先还知己》诗:“魂迷金阙路,望断玉门关。”鲍照《建除》诗:“成军入玉门,士女献壶浆。”说的是玉门关为兵戎军旅重地,王朝为了确保和田玉石和内地丝绸的进出口贸易,在多民族混杂的西北边塞集结重兵,护卫往来的商旅和官方使团。在帝王将相和豪门贵族极度欣赏和大肆享用和田美玉制品的现象背后,不知遮盖了多少次边关征战,牺牲了多少孤魂冤鬼,诱发了多少征夫和闺妇之怨。这或许就是玉门关在古代诗文中获得极高频率的咏叹之原因吧。

玉门,玉门,这个传播了两千年的玉石之路上的美名,由于没有了玉的输送,恐怕要变得徒有空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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